撰文者：郭奕伶、尤子彥
壹傳媒行政主席黎智英來台創辦《壹週刊》、《蘋果日報》，爭議不斷，卻贏得市場。他不怕人家說他寡義薄情，就算萬箭穿心也要「大口啃蘋果」，但談起留給子女們的一封家書時，眉宇間的騰騰殺氣卻瞬間融化。
黎智英最想給子女的，除了愛，還是愛。想起大兒子多年前失戀，茶不思飯不想，黎智英首次在鏡頭面前流下男兒淚；說到么子，他樂得開懷，還大方和我們一起找尋手機中的父子合照。以下是黎智英接受《商業周刊》專訪紀要：
《商業周刊》問（以下簡稱問）：你今年(編按：本文為2008年進行採訪)將滿六十歲，最小的兒子才十八個月，做為父親，你有什麼話特別想對他說？
黎智英答（以下簡稱答）：我今年六十歲，肯定和我二十九歲時有第一個小孩很不同，心情什麼都不同。現在對我來說，小孩好玩很多，給我的快樂也多很多。年紀大了，「自我」也比較少一點，更能多給小孩空間、時間，更親密一點。
小孩給我很大快樂，這是上帝給我很好的禮物，我從來沒覺得小孩是負擔，一開始我就很喜歡小孩子的。第一個小孩叫見恩，好像見到上帝的恩典一樣（編按：四個兒子名字都有恩字，見恩、耀恩、崇恩、順恩），因為只有小孩子，你才會完全接受他，就算老婆、任何人，你都有second guess（猜忌之心）。
問：你最希望跟孩子分享哪一個價值觀？
答：最重要是做自己。對我來說，小孩子最重要是給回他的人生，給回他自己的身分，假如活在我的shadow（陰影）上面，他不會做自己，就是最大失敗。
問：這是因為你可以很過癮做你自己，所以有這樣深刻體會？
答：每個人只有在做自己的時候，才能為自己負責任；為自己負責任，你才懂得做人（加重語氣）。
做自己才懂得感恩，覺得自己渺小，所有的都是別人給你的，上帝給你的。假如我有個有錢的黎智英爸爸，什麼都給我，我不需要感恩，因為都是黎智英兒子拿到的。
我沒有自己，我感恩什麼呢？我拿到什麼呢？我連自己都拿不到！（語氣越來越強）有自己才感恩、負責任，才會快樂過日子。
問：你覺得很多人沒有做自己？
答：有些人沒有做自己，因為生出來很被照顧，不必做自己也能過日子；有些人不做自己是因為逃避，因為做自己，要負責任。假如我做我爸兒子，我爸會為我負責任。
我覺得做人第一步，要先做自己，你得到的每一點點，都會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幸運得到，這世界對我真好，就學會感恩。
怎麼幫他？
什麼都幫他做，等於替他選擇人生，這很殘忍。
問：是不是你有街頭生活的經驗，或小時家裡比較窮困、沒人照顧，做自己機會比較多？
答：我覺得也不是。很多人愛小孩子，當成自己擁有的財產或東西，用自己所需要的、自己得不到、做不到的，希望小孩能完成，滿足自己虛榮；那不是愛小孩，是愛自己。
我從來都當小孩是獨立個體，我可以把生命送給他，可以為他做任何事情，但不能把他拿到我（的）「自我」裡面。
問：你怎樣跟孩子講「做自己」這件事？
答：我覺得這不需要講啦，你怎麼對他就知道。我從來不對小孩說，出去要怎麼做。
像他在學校給人欺負，我跟他說you can deal（你能處理的）。你不能這麼小（的時候）遇到人欺負你，就逃避、就去害怕。我說你去，我看著你不要怕！你還是做自己，自己去打，打到出血了、對方驚了要逃，你再回頭看！輸贏不是問題，但一定要面對。
我不能幫你面對，但我可以給你安全感，因為我在旁邊，don't worry（不必擔心），你被打出血，但，你知道你不會死。
我要小孩做自己，是面對自己的困難、敵人，這樣「自己」才會出來，我只能做你一個站在你後面的人。
最怕是，他功課不會做（你）幫他、外面人欺負他（你）幫他打，什麼都幫他，他從沒走過自己的路，等於幫他選擇人生，這很殘忍。
問：很多父母其實對自己沒信心，導致對孩子沒信心，所以不敢放手？
答：做父母最重要的是，要對自己有信心，這最難。這包括要接受自己的缺點和瑕疵。
你放手，他才可以壯膽有自信，有教訓、頓悟、成長、知道是非，知道做對事情有好報，做錯事情有惡報，像花一樣開，這是很自然的事情。很多小孩價值觀亂了，是父母永遠保護他，永遠不讓他面對錯的事，他哪有是非價值觀，就是這樣害了小孩。
問：可以舉個例子嗎？
答：我大兒子二十一歲的時候失戀，很慘，認識四年初戀的女友，（問：慘到什麼程度？）一個男生慘到看到以前女朋友留下的東西，馬上跑回房間在哭。我知道，他不跟我講、我也不講，出門有時衣服穿不夠，我就拿衣服在外面等他好幾次，這樣好幾年……（語塞，突然轉身抽面紙拭淚）。
怎麼陪他？
看他很慘時的心痛，就是你要為他犧牲的時候。
問：這對父母真是一大折磨？
答：是啊，真的很慘，很痛心。但這也是我為他犧牲的時候，犧牲不是幫他做功課，而是心痛、心痛，心痛是最大的犧牲（停頓）。小孩越來越強壯，越能面對這個世界，這時你最快樂。（眼眶泛淚）
問：他無助，你卻不能幫他，是很大的犧牲？
答：無助是他走向有助的第一步，無助的時候有人幫，永遠無助。無助的時候找到方法去面對，以後就有助。無助（時），你看他很慘（時）的心痛，就是你要為他犧牲的時候。
問：你小時做過很多荒唐事，但你母親沒有說過對你失望透頂這類的話？
答：沒可能對我失望透頂，但打得我要死！五、六歲時我母親打（得）我要死，她很慘。有時她打我是因為生活壓力太大（編按：黎父在外地做貿易，母親是二太太，獨力扶養三個兒女），她只能對她愛的小孩出氣，反而我去安慰她，走到她前面坐下，什麼都不講。（擦眼角）
我從小，我媽媽就給我很多愛，我已經知道我很幸運，我永遠知道有一種愛在take care（關心）自己，所以能很大膽相信自己。
問：你強調做人第一步是要做自己、愛自己，但很多人不珍惜自己，以你的經驗，要怎樣愛自己？
答：做自己就會愛自己，只有愛自己是最真實。小孩你給他愛，他就會愛自己。很多父母可能也不懂愛自己，我覺得自愛很重要，有自愛的小孩，懂得做好人。
怎麼愛他？
不要用虛榮寵他，你的一舉一動對他有潛移默化的改變。
問：他會不會因為這樣變得自私？
答：不會的，自私的人不會愛自己，因為不敢愛自己才自私。不愛自己，裡面很空虛，你什麼都沒有，才會保護所有東西。愛自己覺得很充實，不會在乎很多東西。
問：第一次婚姻結束對你是非常大的打擊？
答：非常、非常大的打擊，比做生意失敗大一百倍。生意失敗對我來說是一種教訓、鍛鍊，永遠不會是一種悲慘的感覺。尤其那時候是我太太跟另外一個人走，那時三十多歲，三個小孩、有很好的事業，覺得自己什麼都好。
但突然「啪！」來一個很大打擊，但後來我也覺得，假如那時我一直好下去，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很自大的人，也是上帝給我一個很大的警告。
其實我很感激（我）前妻，如果不是她走了，留下三個（孩子）給我，我永遠不知道做父親是這麼快樂的一件事。很辛苦啊，要上班、要扮演母親角色，回到家發現小孩不見，死啦。忙得要死還要跟學校老師囉唆，很煩，但最後回來的是你付出的十倍、八倍。
如果她沒有走，我沒有機會這麼緊張小孩的事，一緊張，關係就密切起來，跟小孩子就融合在一起，那時你就覺得做父親很辛苦，但也很過癮、快樂。當single parent（單親爸爸）反而是我一生很大的幸運。
所以什麼東西都給一個機會。我老婆走的那天，小孩哭得要死，我們四個人跪下來叫她不要走，她就走了。我送她到機場，我對她說，「promise one thing（答應我一件事），你是小孩的最愛，小孩也是我最愛的，we can never be enemy, I can not live with this.（我們永遠不能是敵人，否則我無法活下去）」所以我從來沒有在小孩面前講過前妻的壞話，所以後來她的男人走了，小孩還是很孝順她，我永遠很感激小孩對媽媽的好。
問：老來又得子，不會擔心太寵小兒子嗎？
答：不會啦，你用愛去寵他，不要用虛榮去寵他，那沒問題。你愛他，你會更緊張，不會容許他做錯事，這不會是問題。我六十歲有小孩我覺得很精彩啊，我不會想這些事，我相信每天一舉一動就是你，這個你，潛移默化就會改變他，年紀越大對自己越有自信，也越來越懂得愛。
(原文出處:商業周刊第1077期做自己 學會自愛和感恩)
資料來源
商業周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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